一斛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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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进宫的路上,所有人都看到梅苏脸上肿起来了,但是却没有人敢问为什么。一路到了御书房,曾经的靖王,如今的新帝萧琰一抬头看到他的样子,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眸子,问了一个所有人早就想问的问题:“小殊,你的脸怎么了?叫谁给打了?”

梅苏的眉毛抽动了一下,萧琰立刻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自己才从御案后面匆匆起身,走到他身旁,小心的看了看才道:“这力道,打的你这样猝不及防,是老师吗?”

梅苏没有说话,萧琰看着那红肿,忍不住道:“老师总说打人不打脸的,怎么这样狠心?小殊,你又惹老师不高兴了?”

“陛下,你到底是谁那边的?”梅苏终于开口了,萧琰连忙站好正色道:“朕自然是向着小殊的。”

“陛下急召,不知是何事?”梅苏没有回答关于脸上伤的事,只是问了萧琰的叫他的来意。萧琰尴尬了一下,才又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才放了一日休假,朕本是不愿召你的。只是……母后叫朕唤你进宫,说是有重要的事,朕也不好推拒。”

“姑姑找我,直接下旨便好。还要托陛下作甚?”梅苏有些奇怪。

“大约是急着见你。”萧琰似乎也不知道林太后要做什么,只是道:“叫朕下旨,你想着是国事,自然会赶得急些。朕这边正好批完了折子,跟你一起去一趟,一是请安,二是看看母后到底有何事,如此着急。”

梅苏心里升起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但是他最恨的就是自己怕什么来什么的天赋。果然在太后宫里刚坐下,他便被惊讶的关心了脸上的伤,随口敷衍了是自己不小心撞的,太后也没追究,很快亲切的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拍着他的手道:“小殊,你年纪不小了,这些年来你受了不少苦。我林家就剩下你这么一条血脉了,当初催你与郡主完婚,你左右爱玩推脱了。如今郡主已经嫁了他人,哀家做姑姑的心想着为你寻个更好的。”

梅苏的脸色暗了暗道:“姑姑,我的情况,陛下应该跟您说了。我没办法为林家延续血脉了……”

“身子弱些,那不过是病症拖延的。哀家问了御医问,说是慢慢调,总会好的。哀家为你选个贤良的大家闺秀,好好照顾你,身子好了,再选几个能生养的侍妾,总有能成的。”太后笑的慈祥看着他,梅苏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匹上好的种马。

梅苏轻轻咳嗽了一下,萧琰立刻会意,开口解围道:“母后,大夫也说了,小殊现在的身体,不适合耗损精元。您放个如花美眷在他身边,他素来是个没定力的,倘若再耗损了,反而不美。倒不如身子先调养着,待大夫们说好些了,再娶妻纳妾也是不迟。”

林太后沉默着,似乎在考虑萧琰的话,梅苏拉着她的手又撒娇道:“姑姑,我若是能好起来,不要您操心,我也是要跟您求赐婚的。”

这话似乎安抚了林太后,她又笑起来,拍了拍梅苏的手道:“你这么说,哀家便放心了。说起来,你受了这样多的委屈,他日你无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只要你肯开口,哀家和陛下都定是应的。陛下,您说是吧。”

“是,自然是。”萧琰连忙接上。而梅苏这边才松了一口气,就听林太后又道:“哀家听御医说,小殊这几日督办粮草,累的病情有些反复。本来我叫小殊来,不过是为了叮嘱他好好休养,既然陛下也来了,我少不得就要提一句。”

林太后这时突然严肃起来,让萧琰和梅苏都警惕起来,下面这事应当才是她的重点。果不其然,她开口道:“后宫本不应干政,但是陛下要对北疆用兵,这样重要的事,却没与哀家提及一声,未免有些不妥。”

萧琰刚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林太后抬手道:“哀家没有干涉陛下的意思,只是要骂小殊。若是没有他在旁边撺掇着,想来陛下也不至于如此不体察先帝的苦心。谢留千错万错,但是当初禁言先帝修养民生,切莫再兴战事却是没错的。我知道小殊你恨他,但是却不能因人废言,他横竖已经死了,我林氏之仇也报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本就是孤儿,妻子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儿子也不是自己的。于世间已无存在之迹。没必要为了跟一个死人争这一口气。”

“母后,北疆之战,关于我大梁国家之尊严……”萧琰刚开口,林太后便侧头打断了他的话道:“陛下的意思是,先帝置大梁之尊严不顾吗?”

“是我鼓动陛下的,姑姑。”梅苏开口了:“是我的错。但您不必担忧,我有万全把握,战胜北疆蛮夷。已安排了昔日随陛下戍边的精锐良将前去。当然为了陛下基业万古,我自然不会轻易离京,我坐镇此处,定保陛下与姑姑万全。”

“这么说,你们君臣是决心用兵了?”林太后又问了一遍。

“我愿立下军令状,若有闪失,以命相抵。”梅苏起身,郑重在林太后身前深深拜倒。

林太后看着他,半晌才道:“昔日你父亲与谢留并为我大梁双壁,都未曾攻克北疆蛮夷。”

“我和父亲还有……老师都不一样,姑姑。”梅苏抬起头看着那个衣冠华贵的女子道:“先帝休养民生,得战马聚集,我此次所争得战马之数,为往日数倍。戍边将士们都是与北疆蛮夷交手惯了的骑兵,此次我毕其功于一役,必为我大梁争个万古太平。”

林太后看着他某种的火焰,半晌才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你们君臣既然已有了决定,哀家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你万万不能去战场,这是哀家的底线。”

萧琰和林殊再三保证了,这边离开后,林太后才对着屏风后道:“你都听到了,陛下和小殊都心坚如铁,哀家管不了。”

从屏风后走出的,是正戴孝的长平公主,她眼睛似乎因为哭泣而有些红肿,她握着林太后的手,有些哽咽道:“太后,当年陛下发现林氏异动,六哥他拼了命才保下林家的。小殊恨他,我无话可说。但您总知道六哥的苦心。是,当初琰儿的事,是他糊涂。但是,他也是陛下的臣子,若是没有陛下的示意,他又何苦呢?六哥他当年就能争马克敌,却迟迟未动。他跟我讲,一个骑兵要五个以上步兵供养补给。毕其功于一役自然是好,但如此步兵长途奔袭,供养骑兵,定然有去无回。六哥他是战神,不会因为害怕牺牲而不打仗,更不是什么妇人之仁,他……他只是爱惜民力。此役一旦胜利,后续北疆定然要建城戍边,迁内陆之民前往。天下这才太平十几年,此战一旦开始,先帝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家底又要耗尽。六哥千错万错,他毕竟已经不在了。而他这话也总是没错的。”

“谢留当初杀了哥哥,但也保了林家。如今人死灯灭,我对他并无更多怨恨了。可是小殊的样子,你也是看到了。他从小就是这样,琰儿更是个认死理儿的孩子。他素来孝顺,我今日搬出先帝来,他都没有松口,大约也是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林太后看着又哭起来的长平公主,拍拍她的手道:“好了,你也放宽心些。你心里虽然挂念谢留,但他到底是以谋害赤军之名流放而死的,说出来难听。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睿儿想想,再嫁一个好人家吧,也让先帝安心。”

长平公主不再说话,只是又伏在林太后怀中哭。林太后也只能轻轻拍她的肩道:“谢留有什么好的,你嫁他,他也没有真心与你做夫妻。说到底,大梁的一等侯过的还如同一个道士,你忘了他,另择良人吧。”

这边谢留听阿苑说,宫里临时有事,少爷不回来了,稍微松了口气。他看了看有些红的手心。这会儿缓过神来,想起刚刚打的那一巴掌,他皱了皱眉,然后向门外道:“阿苑!”

小姑娘跑进来道:“先生~我在的~”

“你们少爷说,我要什么都行吗?”

“是的,只要您不出去,您就是要天上的月亮!阿苑我也要试试!”小姑娘拍胸脯保证的样子,让谢留有点哭笑不得,所以自己能要的就是这个小姑娘的能力范围,梅苏也是计算的太仔细。这么想着,他道:“你去取笔墨朱砂来,再向管家要一张军事用的大梁全图。”

“您要出门吗?”小姑娘很显然得到了先生不准出门的交代,一听他要地图,就警惕起来。

“阿苑……”谢留语重心长道:“大梁我哪儿都去过,不需要地图指路。”

看着谢留明显沉下脸来,小姑娘吓得点点头,跑了出去。梅苏家的管家效率很高,阿苑笔墨朱砂,砚台信笺刚放好,外面就有两个下人抬了一人高的全图来。地图在屋里打开,谢留略微愣了一下,送来的人恭敬道:“先生要的全图,一时难以找到新的。这是少爷书房的,先搬来与先生用。”

“放下吧。”谢留收起自己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下人把地图固定好后离开。他才仔细的看着这张地图。这是当初他送给林殊的地图,林殊二十岁生日那年,看到了这张当初先帝赐给自己的地图,缠着他死活要他送给自己当生日礼物。那时候他还以为天下不再需要他征战沙场了,也受不住他硬磨,就把地图送他了。却没想到今日再见,已是物是人非。但是谢留没有太多的思索和迟疑开始站在地图前思索着,并不时的在信笺上写着什么。

月上枝头时,谢留被“咚”一声拉出思绪,回头发现是捧着脸坐在那里打瞌睡的阿苑撞到了桌子,正揉着额头坐直,谢留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抱歉,阿苑。我忘记你了,你去睡吧,不用伺候了。”

阿苑揉着眼睛,有点迷茫的看着站在地图前回头看着她微笑的谢留,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才道:“先生,你以前是不是个大官啊?或者是大将军什么的?”

谢留将执着的毛笔平过来,走到一脸迷糊的阿苑面前,然后伸手在她脸上画了猫胡子,看着她愣了一下,跳开时已经晚了,手擦着脸,弄得一脸黑漆漆的。这让谢留的笑容有扩大了些道:“为什么这么说?”

“嘿嘿,因为先生长得好看。”小姑娘一时忘记脸上的墨,傻傻的笑道:“刚开始没发现,但是先生一笑,跟仙女儿似的!”

阿苑这个形容让谢留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姑娘也明显感到自己的形容不对,立刻跳起来一溜烟儿的跑了。谢留咬牙切齿的想问问她是不是梅苏的私生女,就连这样奇葩的形容说的也一模一样。

当初他为帝师,自然严肃端庄,不苟言笑。那时他还是道士的装扮,配上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二皇子和四皇子对他从来是恭敬有余,敬畏有加。就算是胆子大的能掀了天的林殊,大部分时候也乖巧可人。只是那日林殊趁着午睡给二皇子的脸上画了胡子,他一进门就看到刚刚睡醒,揉着眼睛的二皇子好笑的样子,便忍不住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下。那时候林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面对他的斥责质问,少有的爽快的认错,跟二皇子道歉。然后死赖着他要他再笑一下。那时候,他有些不耐道:“笑有什么好看的?”

“老师得好看!刚开始没发现,但是一笑,跟仙女儿似的!”林殊说完,谢留的余光看到还带着墨迹胡子的二皇子和四皇子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林殊,下一秒林殊就察觉出不对,那天他被自己追着拿剑砍了半个山头,可是却没学乖,从来没把尊师重道放在心上,每日变着法的逗他笑。二皇子和四皇子都被托进他的各种搞笑计划。尽管这些计划经常失败,他也总是受罚,可是他总能满不在乎的嬉笑着投入下一轮的课余活动中。

谢留看向那张地图,伸手抚上,若是时间永远停在那时候,该有多好。先帝活着,林帅活着,他离开了硝烟与战场,血腥与尸体,在山清水秀之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那时候他身边有老实温吞的二皇子,每天恭恭敬的给他磨墨;有格外耿直的四皇子,滔滔不绝的讲述政论后,也还会不好意思的对他笑;更有随时都能将山给闹塌的林殊,让他的神仙日子过得异彩纷呈。闭上眼,他仿佛还能看到四皇子死死的抱着林殊的腰不让他去捉弄二皇子,而二皇子看到他出现就跑到他身后躲避,也不忘探出头冲林殊做鬼脸。谢留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地图,他的手抚上,那一切都消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留宿宫中的梅苏一早就回府了,他走在外间的廊上,听着下人跟自己汇报谢留要了地图的事。进了内院,才到门口,就从开着的窗看到阿苑捧着一盆枯萎的花对谢留说:“先生!没浇水还是死了!”

“一大早的胡说什么!”梅苏隔着窗子的斥责让阿苑缩了缩头,谢留拍拍阿苑的肩,示意她先离开,而后对已经进了门的梅苏道:“一大早的你大呼小叫做什么?”

梅苏咬咬牙道:“老师这是阶下囚的态度吗?”

“别的阶下囚什么态度我不知道。”谢留从容的回答,又抬手在纸上用朱砂圈了一个圈道:“我就是这样的态度。”

梅苏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转身去看那地图:“老师要地图做什么?您不是反对陛下北疆用兵吗?”

“以骑兵对敌,当然是最好的选择。”谢留拿起信笺,最后吹干了刚刚圈的红圈,然后将身前的信笺整理好,和旁边的三落平齐放好后道:“但尽量减少损耗也是必要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算什么胜利。”说着他轻轻拍了拍写好的文字道:“这些是我的一些建议,我曾多次与北疆对战,我是个军人,我当然希望沙场得胜。我没能孤注一掷,征得良马万匹,倾国一战。你与陛下是我的学生,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我为天下百姓计,不赞同。但是作为老师,作为一个军人,我全心的希望这次能够挫败北疆蛮夷,扬我大梁国威,自此再无宵小敢犯我边境,朝廷再不用送女子和亲,边地之民再不必秋冬守城不出。陛下和你若果能成此万古功业……”谢留说着又看向那地图道:“哪怕要我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我也是愿意的。”

“老师……”梅苏没想过拼命反对用兵的谢留会做这样一件支持他的事,所以一时也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谢留则仍旧看着地图道:“此战必须得胜,不然一旦溃败,关中门户大开,蛮夷便能一路而下,围我都城,再无抵抗之力。”

“陛下和我不会败!”

“战争开始前,没有什么是必胜的,小苏。”谢留的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看着自己的学生:“但即便如此,也应无所畏惧。那怕蛮夷兵临城下,我仍会披坚执锐,守护天下。那是先帝赋予我生命和姓名的全部意义。”

梅苏注意到了,谢留这是第一次如同曾经念书那样称呼他。对于皇子,谢留总是以君臣之礼称呼其排行,而对于调皮的他,有时着急了,会叫他小殊。只是身为南人的谢留,难免咬字发音不那么准确,唤出来的便是小苏。所以当初他化名梅苏,这样谢留便再也不会唤错他的名字了。

“既然决定这么做了……”谢留最后坚定地对他说话的样子和话语,仿佛和曾经授课时的样子重叠起来:“就不要畏惧,无需犹豫,不必迟疑。”

阿苑偷偷的在外面瞧着屋里的情景,温和的阳光落尽屋中。白袍广袖的少爷站和褐衣华服的先生站在那张旧地图前,相互凝视着对方。尽管少爷个头高一些,但是此时的气氛仿佛先生才是气场更强大的那个。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的飞落在她身边,还好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神出鬼没,小声的回头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苏哥哥派我去办事,我回来去宫里找他,说是已经回来了,太后还让我给少爷带了东西。”少年说着,毫无预兆的从窗子就飞进去了。原本对视的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梅苏回头看了少年一眼道:“飞流,这么急着进来,有什么事?”

“太后让我带药给苏哥哥!”少年一脸正经的举起小瓶:“说是治不行。”

梅苏愣了一下,随即按着额头一边打发飞流走,一边对先是惊讶而后满脸同情的望着自己的谢留道:“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而飞流却仍旧不肯走,太后吩咐了,说苏哥哥病的很重,一定要看着他喝下去。纠缠在屋里,顿时乱作了一团。阿苑则站起身,抱起那本死掉的花道:“再去换盆新的来试试……”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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