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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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留倚在窗口,看着那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给廊上的花浇水,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棋子道:“阿苑,你再浇水,这盆花就又要死了。”

小姑娘抬起头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再加上圆圆的发髻,整个人透出一股孩童的可爱来。这个不到十四岁的叫阿苑的小姑娘是梅苏把他丢在这座宅子里后唯一派来的人。这个宅子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曾经他多次来此做客,这是靖王成年受封时先帝下赐的靖王府。当然,现在看来这里似乎已经属于梅苏了。谢留还是不愿叫他林殊,他的那个林殊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现在的只是陌生的梅苏。

“先生!”小姑娘似乎并不认识他这个名满天下的开国将军,护国侯爷,只是按照梅苏的吩咐叫他先生:“我是看它不行了,才要给它浇水的!”

“我来了七天,你已经养死了三盆了,阿苑。”谢留动了一下,本来想起身,却没站起来。阿苑扔了壶冲进去将他按下道:“先生,大夫说您扎过针最好不要动的,您的风湿厉害的很,若是这次没除根,以后都要苦呢!”

“没事。你不要浇那花了,它能活的,不过是晒到了。”谢留缓了口气道:“这时候浇它,会死的。”

阿苑点点头,看着谢留又靠着榻慢慢开始自己面前那盘棋,便道:“先生,你自来就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不会闷吗?你教教阿苑,阿苑陪你下。”

谢留笑了一下道:“人这一生,总是在和自己下棋,从没人闷过,不是吗?”

阿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话,只是抓抓头,笑了一下道:“那先生想吃什么,我让人给先生准备。”

“阿苑……”谢留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这里有你之外的人吗?”

“有啊,可是少爷说,怕您见了心烦,叫他们都别出现。”阿苑毫无心机的回答:“您有什么要的,我去外间跟管家说就好。”

谢留捏着棋子的手微微紧了紧,他被带到这里已经七天了,除了第一天刚到的时候,梅苏看着大夫给他关节施针外,就再也没出现过。大夫倒是每天按时来,只是这些针想来不止是治病,他四肢酸软,根本使不上力气。阿苑端来的药,他每日按时喝了,也总觉得昏昏沉沉的,总爱睡觉。这对于武将出身,每日都要练武的他来说,感到有些浑身不舒服。而阿苑的话也证明了,梅苏虽然没出现,但是这座曾经的靖王府定然是被围的铜墙铁壁。他虽年轻时负有战神之名,曾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可是毕竟受过重伤,多年未上战场,之前的牢狱之灾也让他旧病复发,行动都有困难。

就在他想着如何从眼前这个小姑娘口里套出更多的话时,房门外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个人,他立刻抿唇收回了本想说出的话,而阿苑似乎也感到了自家少爷回来了,开心转身道:“少爷!”

男人向阿苑微微点点头道:“吩咐厨房备下晚饭,我今日留在府里。没我的召唤,不许进来。”

“是!少爷!”阿苑脚步轻盈的离开了。

谢留看着男人在他身前坐下,并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棋子放在了棋盘上某处。男人也看了一眼棋局,然后干脆拿过白子的盒子,也拈其一颗放下道:“自己下棋未免无聊,我陪老师下。”

谢留抬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扶乱了棋盘,然后开始一颗一颗的挑出黑子放回盒子道:“我已没有资格做梅先生的对手。”

梅苏的手刚拈起子,听他这么说,微微收紧道:“是吗?我以为自己刚刚有资格做你的对手,但没想到你还是不愿和我下棋。”

谢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这句话让他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时候林皇后的亲儿子,那位先帝最中意的继承人因病去世没多久,先帝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到了他身边。一个是温良仁厚的二皇子,另一个则是林皇后为抚平失子之痛而过继的四皇子。林皇后生下先太子时难产导致无法再生育,她收养这个儿子的目的非常明确,而先帝却犹豫了。他将两个儿子都送到了自己隐居的道观对他说:“谢留,你是我最倚重也是最相信的人,我将两个儿子托付与你,请你帮我考验他们谁更能继承大统。”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诚惶诚恐的推拒,而先帝则表现得十分坚决:“我其实心中已有人选,只是需要确定,确定谢留你是否和我想的一样。你随我征战南北,知道得天下的不易,我相信你会好好的选择那个守天下的人。”

他毕竟是臣,推拒不得,也只能接下了。除了两个皇子之外,他还有一个学生,就是林帅的独子。他和去世的太子一同长大,是先帝选定的太子陪读。他要伴随未来的太子读书,日后也要成为他最忠诚的臣子。他们到的第一天,谢留见他们时就是在桌前独自下棋。或许是宫里反复告诫交代了,行礼后,两位皇子倒是格外恭敬一言不发的站着,唯独那个少年带着笑意道:“老师,自己下棋未免无聊,我陪老师下。”

那时的他只是平淡的又放下一枚棋子道:“你还没有资格与我对弈。”

“那老师你教我!”少年丝毫没有被打击,也没有理会四皇子悄悄拉他衣袖的动作:“我只是觉得老是这样未免寂寞,我能陪老师下就够了,又不是要赢。”

谢留闭了眸子,他还能清晰的回忆起那个少年的模样,还有那句“未免寂寞”。正在此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看来是我想错了。原本我以为老师不愿和我对弈,是因为我棋艺拙劣,如今看来,老师只是不愿和我下棋而已。”

“只是你已经赢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谢留已经收完黑子,看了一眼满盘的白子,然后笑了一下:“就如眼下一般。还有什么好对弈的?一招棋错,满盘皆输。我教过你们,愿赌服输,我亦然。”

男人的牙似乎咬的紧了些道:“我从未曾想过要赢你!”

“那便是高手。”谢留笑了一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该高兴。”

男人似乎努力在压住自己的怒气,深吸了几口气才道:“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个明白。”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何杀我父亲?为何杀我赤军三千将士?为何……杀我……”梅苏的话到了后面又开始嘶哑的说不出口似的。

谢留抬头看他道:“你的嗓子,到底是让火薰的留下了病吗?”

“回答我!”梅苏拍了桌子站起身,棋子滚落在地上,他苍白冷峻的面容也因为怒气泛红:“为何那么做!为何背叛我林家!”

“我是陛下的臣子,有人要造反,诛杀叛军,不是我该做的吗?”谢留抬眼说出的话让梅苏愣住了,他很快更加生气的抓住了谢留的领子,几乎将他提起来道:“你说我父亲造反?你有什么证据!若真是清除叛军!你为何要烧掉现场?为何靖王到达的时候你仓皇而逃!甚至来不及确定我的生死!”

“我完全可以等到你父亲攻城的时候再杀他。”谢留笑了一下:“当然包括莫名追上来的你。陛下病危是假消息,你父亲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我所领的虎贲旧部早就埋伏好了,早晚对你父亲都是瓮中捉鳖!你问我为何秘密行事?我怎么知道你会跟来呢?如果你的父亲是叛贼,林皇后能活到现在成为皇太后?靖王能有机会登基?你父亲能作为开国元勋挂在功臣阁?林家是只有你一个男丁了,但是其他族人亲眷老弱妇孺一百八十口,都要陪葬吗?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

梅苏抓着谢留的手有些僵,也慢慢松动了,谢留跌坐回去,缓了口气气道:“我没有证据证明你父亲谋反,又或者他只是想清君侧。改变先帝的心意,让靖王成为太子。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先帝已经将他的行为定义为谋反了。如果我不先下手,将一切烧的干干净净,你以为你能活着站在这里?不,你会和林家九族一起,被认认真真的投入地狱,没有一丝爬回来的机会。”

梅苏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半晌,才退后一步冷冷道:“您颠倒是非的能力还和曾经一样,而我不会再相信您了。”

“这也本无所谓你是否相信。对你来说,我杀了你的父亲,杀了赤军三千将士,这是不争的事实。”谢留稍微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然后抬头看着他道:“我选择了遵循先帝的旨意,失败了,是我能力不足。我甘心受戮,绝不后悔。”

“那你就该带着那个废物一起去跟先帝忏悔!而不是苟活至此!”梅苏似乎再次被他激怒了。

“二皇子不是废物。”谢留平静道:“仁慈并不是缺点。”

“靖王不仁慈吗?”梅苏的拳握紧:“他不是个贤明的君主吗?”

“北疆要用兵了吧。”谢留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梅苏愣了一下,随即表情难看了些:“谁告诉您的?”

“靖王……不……应该称为陛下了……”谢留甚至从容的笑了一下:“他也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就像了解你,了解二皇子。他胸怀天下,北疆扰边,之前因为先帝病重,并未用兵。如今他初登帝位自然是要一展抱负。这几日你筹措粮草,抽检质量怕是忙得很,袖口上沾了谷壳都没有发觉。”

“不然呢?如同先帝一样,听从你的建议,坚守不出?让边境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梅苏挥去袖口的谷壳:“此战必胜!即便不随军,我亦有完全的把握!”

“我信。”谢留端起茶抿了一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很像你的父亲。”

“但我的父亲信了不该信的人,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梅苏的声音似乎因为说话久了,更加沙哑起来。

“战胜北疆,驱逐蛮夷,王朝版图将前所未有的广阔,边境再无纷扰。青史之上,必将留下当今陛下的宏图伟业,也将留下你的贤良忠诚。可喜可贺。”谢留以茶杯代替酒杯向梅苏举了一下道:“先行恭喜了。”

“即便这样,在你的心里……还是选择了那个没用的蠢材!”梅苏看他如此讽刺自己,不甘道:“当初我父亲提兵北上,就算如你所说,是为太子之事。那么,为何!为何一开始你就不给靖王一个机会?你要的只是一个二皇子那样的傀儡,而不是能够自主的君主!”

“你当然也可以这么说。”谢留没有反驳他:“如果如今是二皇子登位,我为辅政大臣。我让他坚守不出,他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一世功业劳民伤财。”

“然后让那个蠢材成为你的傀儡,和先帝一样做一个罔民于罪,设下圈套让自己的将军去撞的帝王,成为就因为贪图眼前的平安而宁愿拿女人和亲懦夫!”

“啪”一声,梅苏愣住了,他没想到谢留这个时候会奋力起身打他一巴掌,打的他几乎一个踉跄,脸立刻红肿起来。谢留似乎强忍着自己也突然而来的怒气道:“你这样生在太平中,只参加过围猎的人懂什么?先帝为推翻残暴不堪的伪朝,戎马二十余年,天下一统,休养生息不过数十载!现下为了当今陛下的宏图远志!便又要征兵,征马,加税赋,如此帝王又与扰边蛮夷何异?边民被抢尚可避难边境郡县,城门关上坚守不出,不过秋冬两季苦一些。而如今天下加赋!又让黔首避向何处?你们一个是皇室贵胄,一个是将门独子,可曾见过沙场无情?可曾尝过家破人亡?可曾知道易子而食?一将功成万骨枯!仁慈的当今陛下,是在用天下百姓的血为自己书碑刻铭!而你,就是帮凶。没有你,他不会这么做。想想看,赤军翻案,我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林少帅大难不死,自然值得追随。反正那些贫民都只是蝼蚁,怎么比得上少帅盔甲上血染的荣光。”

“希望蛮夷也能被你的仁慈感动,老师。”梅苏还没说完,敲门声响起:“少爷……”

“我不是说未经召唤不准来吗!”

“是……是宫里来了宣召您的意旨。公公在大厅等您呢……”

男人抬手摸了一下脸上的红肿,然后转身开门离去。留下了看到他脸上的伤目瞪口呆的小丫头。阿苑似乎半天才缓过神,看向了那个自来便病歪歪的倚在那里的男人,有些结巴道:“先……先……生……是……是你……打的少爷?”

谢留坐在那里,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一地的棋子:“阿苑,把棋子都捡回来放好,不要漏了。”

阿苑走过来,蹲下身子开始收拾,但口中还不忘道:“先生,您为什么要打少爷啊?”

“因为他一直给花浇水。”谢留回答道:“再浇,就死了。”

“但是,先生。”阿苑趴在那里看桌下是否还有漏掉的棋子,声音有点闷闷的道:“养死花这事,我有经验。有时不浇也会死的。这事儿也不一定就是准的,家里的园丁也说,凡事没个一定,养花看起来伺候好习性就行,但事实上,大部分时候端看天意。就像阿苑我,从来养不活。”姑娘说着已经爬起来了,将收好的一盒棋子放在了谢留面前:“先生叫我别浇那盆花,您看,我没浇。您猜它明日还会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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